白鶴泉

不知多少年以前，君山的金雞坡上有一口井，井很深，但一點水也沒有。井邊上住著一個年輕的石匠，因為他的心靈手巧，大家都喊他“石秀才”。

石秀才從小跟父親學藝，經他精心雕刻，石頭就就變成各式各樣的人物、山水、奇花、異草。傳說在陽春三月，人們能聞到他雕的白玉蘭散發(fā)出濃郁的香氣，他刻出來的山川河流，據說夜里能聽見淙淙的流水聲，早晨能看見云霧從山川里升起……但是，石秀才的生活卻很困苦。一次，他和父親替大財主唐十萬雕了無數獅子麒麟，到頭來，唐十萬反說他父子沒有還清欠債，要趕他的豬，拆他家的屋。父親忍無可忍，一怒之下，一頭撞死在唐十萬家門口那座石獅子上，石秀才失去了父親，日子越來越難過了。

石秀才不做石匠了，心想，與其給財主賣命，不如自己開荒種地。他在枯井邊開了一塊荒地，井里沒有水，就每天到洞庭湖里去挑水澆地。肩膀磨破了，腳上起泡了，他還是咬著牙，挑呀，挑呀，整天累得筋疲力盡，心想，要是那枯井里有一股泉水該多好呀!

有一天晚上，石秀才做了一個夢，夢見枯井里冒出一股清泉，泉水汩汩地流進他開的荒地，他再也不用下湖挑水了。秋天，莊稼成熟了，棉花炸桃了，整個君山成了一個堆金積玉的世界……�！捌古摇币宦�，他的門被推開，縣官派來兩個征糧納稅的衙役討帳來了。石秀才沒有辦法，只好忍痛把荒地上收來的糧食送出去了。

一覺醒來，年輕的石匠更加悲傷起來，心想，虧得做了一個夢，如果真的枯井里冒出了清泉，收的糧食再多，還不是要給那些貪官污吏搶去?這樣的世道，別說是流清泉，就是流金子，窮人又能得到什么好處呢?

這時，他的鄰居——一個叫龐受益的書生走來了。龐受益飽讀詩書，但幾回應試，都榜上無名，弄到現在，肩不能挑，手不能提，連個魚蝦都不曉得撈。他們是好朋友，石秀才就把他的遭遇說了，龐受益聽了，一拍桌子叫道：“這些當官的真是狼心狗肺，一塊荒地也要征糧納稅。要是我將來當了縣官，非得宰他幾個不可�！笔�秀才說：“受益大哥，聽說做官的都是讀書人，你讀了那么多書，怎么不去做官呢?”

龐受益不愿說出自己沒考中的事，只是說：“我沒官運�！�

石秀才說：“受益哥，現在這些當官的，只知道欺壓百姓，搜括民財。要是你這樣的窮兄弟當了縣太爺，不征糧，不納稅，也不抓差去修什么大花園，黎民百姓一定會喊你青天大人老爺。受益大哥，你去考吧，你一定能行!”

龐受益嘆口氣說：“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!”

石秀才想了想說:“今后你別下湖捕魚撈蝦了,騰出時間來攻讀詩書.你的吃喝穿用,大家湊合湊合,幫你應酬.”

隔壁的老漁民李老爹正好來串門,聽了石秀才的主意,也說:“是呵!如今這世道,巴不得有清官來替老百姓辦點好事.受益,你就答應吧!”

龐受益默不作聲,算是答應了。

從此,龐受益日夜苦讀詩書,石秀才、李老爹百般照料周全。冬天,他們從君山上砍下樹枝,燒成木炭,給龐受益取暖;夏天,他們從湖州上砍來艾蒿,做成蚊香,為龐受益驅趕蚊蟲……,三個年頭過去了,龐受益要赴京趕考了。他含著眼淚對石秀才說：“賢弟,你為我的前程盡了苦心,叫我怎么報答你呢?請先受愚兄一拜!”說著,倒地便拜。石秀才慌忙扶起他,說：“大哥我不圖什么報答,只愿你早日衣錦還鄉(xiāng),為四方百姓除災解難!”他和鄉(xiāng)親們把龐受益送到十里長亭,大家一再叮嚀,盼他早去早歸。

誰知過了一個月,龐受益沒有回來,有人猜測說：“龐書生沒有一件好衣衫,說不定被擋在門外了呢!”

大家聽了,都很著急。石秀才聽了,更是比誰都急,心想：“我怎么沒有想到為受益哥借一件好一些的衣裳呢?這下可怎么辦?”

又過了一個月,龐受益還沒有回來。有的人又猜測道：“龐書生動身時帶的盤纏不多,千里迢迢,說不定此時他正困在客棧里耽擱著呢!”

大家聽了都很著急,石秀才聽了后悔極了。當初,他應該把自己的錘子、鑿子,以及所有能買點錢的東西統統賣掉,讓龐書生多帶點盤纏就好了。

又過了一個月,龐收益還是沒有回來,有人又猜測道：“龐書生莫不是又沒考中、感到無臉見人,背井離鄉(xiāng)了吧?”

大家聽了都很著急,石秀才聽了心理碰碰直跳,他想：愿蒼天保佑,受益哥該不至于這樣吧!

又過了三個月,石秀才更加坐立不安了。他聽說上京沿途有瘟疫流行,受益大哥身子虛弱,要是染上了瘟疫,怎么得了呢?

想著想著,越想越不放心,石秀才急忙打點行裝,準備前去探個明白。他剛要動身,隔壁李老爺滿臉笑容地跑來,一進門就高聲喊道：“好消息,新任縣太爺龐大人到縣城啦!”

石秀才被搞的糊涂了,問：“哪個龐大人哪!”

“就是那個龐受益書生呀,他沒有上京,在省里中了舉人,撫臺大人派他來作巴陵縣太爺啦!龐大人今天走馬上任,巴陵城里人山人海,比正月十五鬧元宵還熱鬧咧!”

聽到這里,石秀才喜飽了,拉著李老爹,跳上小魚船,扯起風蓬就往巴陵城駛去,行不過五六里,就看見高高的城樓上,四盞大紅宮燈掛在四角飛檐上,象四只紅色繡球,老遠就聽到城里鑼鼓齊鳴,鞭炮震天。魚船靠岸后,石秀才顧不上看熱鬧,拉著李老爹,連聲喊道：“借光,借光!”一路從人縫子里鉆了過去。來到縣衙門前,只見一堵搗椒紅泥照墻劈面矗立,繞過照墻,里面是座黑沉沉的衙門,兩邊分別豎著兩塊“回避”“肅靜”的大木牌,叫人看了有點害怕。但石秀才想起坐衙門的是自己的兄弟,心里全不介意,只顧往里邊走去。

剛到大門口,耳房里就竄出一個門卒,用一根朱紅大棒往石秀才面前一擋,惡聲惡氣地問：“好大的狗膽,敢闖衙門?還不快滾!”

石秀才也不和他生氣,和和氣氣地說：“縣太爺龐大人是我兄弟。”又指指李老爹說：“這位是縣太爺的老叔�！�

衙役聽了,只好讓他們進去。石秀才和李老爹走進花廳,只見龐受益身著紅官袍,頭帶烏紗帽,正在和唐十萬談談笑笑。只聽見唐十萬對龐受益說：“龐大人出任巴陵縣令,真是地方百姓的福氣。老夫明日略備酒水,為縣太爺接風,請縣太爺一定賞光!

龐受益一臉堆著笑,連聲說：“不必客氣,不必客氣,往后還要請老員外多多提攜!”

石秀才看這樣子,氣的肺都要炸了,只想沖上去告訴龐受益,這家伙就是逼死他父親的大壞蛋,話還沒有出口,卻被李老爹一把拉住了。只聽唐十萬又說：“龐大人,這巴陵上下,連年遭災,那些刁民百姓喜歡聚眾鬧事,抗丁抗糧,打家劫舍,鬧得四處不安,不知龐大人有什么妙策良方?”

龐受益把臉一沉,惡狠狠地說：“下官赴任之前,撫臺召見,囑咐首先必須整頓地方秩序,本縣打算即日頒布告示：凡聚眾鬧事、抗丁抗糧者,一律嚴加懲治。老員外盡可放心!”

這時,走廊上的石秀才早已氣得咬牙切齒。盼清官,清官來了生是非!那龐受益送走唐十萬,轉身回來看見了石秀才,卻連個招呼也不打。石秀才一步搶過去,沒好氣地叫道：

“受益大哥,恭喜你高升啦!”

龐受益假意裝出吃了一驚的樣子,支吾著問：“你們怎么進來了?有什么是呀?”

石秀才氣得恨不得一把將他那烏紗帽拽掉,心里一急,脫口說：“唐十萬曾經逼你納捐,害得你走投無路,還逼死我父親。今天你當了縣太爺,怎么不把他抓了?!”

龐受益聽了愛理不理地淡淡一笑說：“你懂什么?誰叫你管這些事?唐員外家財萬貫,名震三湘,我怎么能不和他周旋?”

石秀才氣得眼淚都涌上來了,他無比痛心地望著龐受益。如今他頭戴烏紗帽,身著大紅袍,跟自己心里想念的龐書生相比,好不陌生呵!這個人完全不是過去的手足兄弟了,是個地地道道的狗縣官!石秀才失望地搖搖頭,指著龐受益說：“你并非不知道著唐十萬是一條瘋狗!可你一上任就和他們勾搭在一起了!”

龐受益聽了,也不生氣,只是不耐煩地揮揮手說：“我公事忙得很,少陪了,你們先回去吧!”

李老爹見龐受益翻臉不認人,拉著石秀才就走,氣憤憤地說：“賢侄,我們瞎了眼,討米養(yǎng)活了一條狗,走吧!”

石秀才把腳一跺說：“算我有眼無珠,送走了一個兇神,迎來一個惡煞。天下烏鴉一般黑,當官的都是黑良心!”說罷,牽著李老爹的手,走出縣衙。

回到家里,石秀才足足三天沒有出門。氣一陣,悔一陣,恨一陣,他病在床上起不來。多虧李老爹和鄉(xiāng)鄰盡心照顧,讓他調養(yǎng)了一個時候,才漸漸地恢復過來。

恰在這時,縣衙傳下一紙令來,龐知縣要裝飾線太爺公署,令石秀才速雕仙鶴一只,限期四天,逾期不交,君山土地全部充公,所有百姓遷居荒灘。

石秀才恨啊,恨得眼睛里都要流血啦!自從這個龐受益上任以來,今天派糧差,明天抽魚稅,如今又搞什么裝飾,這家伙,吃喝玩樂,真是榨了骨頭還要熬油啊!但又有什么辦法呢?龐受益是選定主子買文章,知道他石匠手藝好,要逾期不交,連累了眾鄉(xiāng)親,這可怎么辦?

石秀才只得在坡上選了一塊白色石頭,鑿啊!鑿啊!身上汗水似雨水,手上血泡疊血泡,眼淚滴在石頭上,鮮血沾在鑿把上。柳樹怕他熱,悄悄給他遮蔭;湖風怕他熱,輕輕給他揩掉臉上的汗珠。月兒為他照明,知了為他唱歌。三天三夜過去了,一只栩栩如生上午石仙鶴雕成了,但石秀才太累了,他睡著了。

一覺醒來,虎虎有生氣的白鶴,翹起頭望著藍天,張開翅膀面對湖上的萬頃碧波,仿佛在大聲呼喊：“我要飛呀,要飛!”

這時遠處的天邊,有一朵白云向君山方向緩緩飄來,那正是一群來自北方的白鶴。石秀才抬頭一看,在那白云似的鶴群中,有無數紅點在攢動。再低頭一瞧,啊,他的白鶴少了一個紅色的丹頂。他把自己虎口震開處的鮮血,滴了一點在白鶴的頭頂上。就在石秀才的鮮血染紅鶴頂的那一刻,丹頂仙鶴猛然騰空而起。忽然,天上響起一聲“轟隆隆”的炸雷,接著烏云翻滾,暴風雨鋪天蓋地地壓來,洞庭湖里濁浪排空。白鶴穿過烏云,劈開暴雨,沖上天空,引動了剛剛從北方來的那群仙鶴,他們一齊飛上天,直飛到縣太爺龐受益剛剛落成的的屋頂上.“嘩啦!”一聲巨響,丹頂仙鶴一口啄下了房頂上那只石葫蘆。接著,一群白鶴伸出尖利的嘴,就象在湖灘上啄食魚蝦和青螺那樣,一啄一塊琉璃瓦,一啄一根大木梁,啄一樣,就往洞庭湖里丟一樣,不到一刻工夫,一座大屋子變成了一片渣子堆。此時,縣太爺龐受益正和新婚的妻子看搜刮來的金銀珠寶,聽得屋頂上一陣震天動地的聲音,嚇得殺豬般地高聲狂叫：“來人哪!快來人哪!”話剛落音,那丹頂鶴已經從屋頂上猛沖下來,龐受益一聲慘叫,倒在桌子底下,搜刮來的金銀珠寶,散落的滿地亂滾。

家丁把龐受益從桌子底下拉出來時,他已嚇得不象個人樣子了,特別是他那眼窩里少了一樣東西：縣太爺有眼無珠了。那些家丁看到龐受益的怪樣子,吃驚地叫起來。近前一看,龐受益滿臉鮮血,原來,他的眼珠子被丹頂鶴啄去了。龐受益的婆娘“哇”地一聲哭起來,撲在了丈夫身上。誰知沒過好久她又發(fā)覺縣太爺的胸口也是粘糊糊的。他抖抖索索地摸了一陣,又大聲嚎哭起來：“縣太爺的心肝呢?哇--縣太爺的心肝哪里去了呀!

家丁們急忙四處尋找。后來,有個家丁見無角縮了一只狗,口里銜著一團紅東西,連忙招呼眾人：“不要去找了,縣太爺的心肝叫狗銜走啦!”

雷雨過去了,天空又是那么晴朗。君山上的人們聽說那昏庸的龐知縣得到了懲罰,心里多高興啊!忽然間,天空落下一串串珠寶,一錠錠金銀。一群丹頂鶴正在人們頭頂上盤旋,仙鶴把龐受益搜刮來的財寶還給了老百姓。這時,鶴群中有一只白鶴從空中飛下來,立在枯井里。原來這正是石秀才用鮮血染成紅頂的那只仙鶴。大家商議要把那只仙鶴抬上來,修一座廟供著它。但是等大家分頭去拿繩索、木杠時,那仙鶴又不見了,只見那枯井里“嘩嘩嘩”地冒出一股泉水來。有人捧起一嘗,甜絲絲,涼沁沁的,連叫：“好泉!好泉!”

從此,石秀才和老鄉(xiāng)們在這泉邊開荒種地,年年糧剩棉豐,君山變得美麗了,君山上的人也變得年輕了。

不知過了多少年代,井里的清泉一直汩汩地流著,從不枯竭,人們稱它“白鶴泉”。當甜沁沁的白鶴泉流入人們的心田,澆灌著君山肥美的土地的時候,那位正直善良的時秀才,那只神奇的白鶴,仿佛又出現在人們的眼前。